客廳到陽臺之間是七步，到廚房門口也是七步。

最多的姿勢是瞭望，站在陽臺伸長脖子往外瞭望。

樓宇之間空蕩寂寥，聽不到孩童的嬉笑玩鬧，紋絲不動的車輛讓我恍惚，是否時間凝滯了？或許春風被囚禁在離我很近的地方，只是動彈不得。心底那種渴盼，在悄悄滋生蔓延。

關于春天，那些記憶的碎片就像萬花筒，每次拼出的圖案都不同，但拼圖時的希冀和快樂，復制粘貼般浸潤在我每一個毛孔中，溫暖著乍暖還寒的日子。那些花花草草，在記憶里搖曳顧盼，喚醒麻木的感官去招領。

柳樹

  十年前在寶雞呆了八個月，從冬天到春天那段日子，我一直在關注招待所門前那幾棵柳樹。晨跑路過時，看到光禿禿的軀干我就反復提醒自己，一定要看看到春天的第一顆嫩芽，看寶雞和銅川的春天，誰先到。

在銅川工作時，值班室外就是一排排的柳樹，清明前后它們才開始冒出綠芽，淡淡的，朦朧的，是一種若有若無的綠，單個看幾乎沒有顏色，但簇擁著看就被一層似煙似霧的綠色籠罩著，那是綠色中最純凈的顏色，是生命最初的萌動。唐代韋莊《臺城》里“無情最是臺城柳，依舊煙籠十里堤”說的就是這種煙綠吧。

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，我總是在晨跑回來時駐足、抬頭看一眼它們。在等待春風將它們喚醒，也將自己喚醒。

它們似乎沒有絲毫變化。有些倦怠。

就在那天，習慣性抬頭，呀！柳樹是什么時候綠成這般模樣！四五天前柳條還是青色，枝條上才鼓起小小的苞，你們什么時候綠成這般模樣？

錯過了煙綠。

它們是什么時候綠的呢？是在我午夜夢回，遙遠的青春在夢里游弋時嗎？是戴著安全帽攀爬在鋼筋鐵架時嗎？亦或是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奔跑、投籃時？

記憶就這樣撲面而來。看到自己在老區公園山上面對著對面的山頭縱情地嘶吼；春天蹲在松樹底下，用手捧著如棉花一樣蓬松的松枝土，裝袋子里，一路從公園路拎到光明巷的家里，滿頭大汗，喜滋滋的自己；傍晚在電信廣場上跟隨大爺大媽們拿把扇子扭著陜北秧歌的自己······ 

柳樹，承載了我對春天最初的向往和期盼。

世間的萬物皆有生命，這些內心涌動的情感是時光給你的烙印，不偏不倚，不快不慢，在恰好的時刻與你重逢，有機會與你的心再次邂逅、低語，有機會看清自己，審視自己。以便刪繁就簡，收拾行囊，重新上路。

然而這個春天，記不清多久沒有下樓了，昨晚，我夢到樓下西邊空地上那幾棵柳樹發芽了。 

郁金香

   詩人李白一生豪放不羈，寫下了無數氣壯山河的詩句，其中一首《客中行》中寫道“蘭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來琥珀光。但使主人能醉客，不知何處是他鄉”借蘭陵酒的“美”抒發詩人的思鄉情。其中用花的芳香來比喻酒的甘醇，這種花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可見一斑。

長長的頸沒有一點裝飾，含苞或綻放的花朵傲然挺立，優雅、高貴。她的美不是小姑娘那種喧鬧的、逼仄的美，她是含蓄、靜默的。你看到的是郁金香的花海，但每一朵花兒都是獨立的，甚至是孤獨的，你能被她展露的風韻深深吸引折服。整個春天，姹紫嫣紅，卻總能讓人一眼就跳過滿眼的花紅柳綠獨獨與它獨自相望。

花瓣微啟是她最美的模樣，比綻放優雅， 比含苞有韻。心腸再硬的人看到她心中都會蕩起溫柔。

曾經有一條印滿郁金香花朵的床單，很喜歡，以至于很舊了也不舍得扔掉。看到它混沌的心就會被滌蕩得坦蕩透徹。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的，每個人與萬物皆有不同的緣，緣分到了，你的心就會感受到那份幸福和熨帖。

郁金香之所以美，如同一個經歷過紅塵俗世風霜的中年女人，淡泊名利，有一種繁華落盡的從容。心存寬容，懂得化解，內心仍保留著對生命的憧憬和美好的期待，心靈依舊年輕善良。容顏可以布滿歲月的痕跡，但優雅和淡定是任何青春都無法模仿的味道。

只是，那些沉淀下來的優雅、安然，不是每一個走過青春的中年人都能夠擁有的。大多數人，在煙熏火燎的生活里，長出了一張充滿戾氣的臉。

庚子年春天的這場疫情，如一面鏡子，照出了很多人蒙塵的靈魂。       

桐花

每年四月份的某個時刻，低頭走路的我，心里會忽然一陣悸動，不用抬頭，就知道，頭頂的桐花開了，那種味道是藏在生命里的。

畢業照是在校門口桐樹下拍的。頭頂滿樹的桐花開得肆意、張揚。樹下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憂傷。照片里的人鮮有人微笑。紫白色的花朵簇擁枝頭，熱鬧的開放，樹下同樣簇擁的我們彌漫著淡淡的憂傷。往后的歲月每當聞到桐花香就想起那一刻。“桐樹開花，種子搬家，漫山遍野的桐樹花，像顫翕的蝶兒，把春天感動”。

人的一生當中有太多的緣分是唯一性的。你與它的緣分唯有這一剎那的相見。佛教說人的一個念頭里有九十個剎那，而“一剎那”是0.018秒，即使往后的時光你會再次與它們重逢，可物是人非了，一切都改變了當初的模樣，即使你想回到從前，翅膀已被粘住。時光無法回頭。

2020年，尤為渴盼春天。困在家里，敏感的心被淚水浸泡、疼痛，更多的是回望。幾十年來匆匆忙忙趕路，親人、朋友都藏在微信里，透過小小的屏幕悄悄感知對方的喜憂，一地雞毛，縫縫補補的日子，無暇顧及身邊的人。感官罷工，靈魂沾灰。

這個春天，日子收起了羽翼，太多的人來不及和相愛的人告別，而我，像個失智的孩子，寫不出那些蒼白的文字，凌亂的心跳是我抵御時間逝去的盾牌。

我困在時間里，努力回望來時的路，羞愧、沮喪還有慶幸。那些生命中的美好，如同春天，轉瞬即逝。頭發斑白，父母遠去，人生已走到暮色蒼茫，那些以為可以彌補的東西，已然遠去，低頭趕路的過程中，與世間的美好，擦肩而過。

原以為生命本可以轟轟烈烈，如隆隆戰鼓，大纛獵獵，其實是涓涓細流，粗茶淡飯，在最平凡的日子里，感知美好。

“時間一直走，沒有盡頭，只有路口”。

那些花花草草，一定在來的路上，風塵仆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