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小芃微張著嘴，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。

    老張用微微彎曲的小拇指摳了一下臉上冒出的痘，接著說：有閱歷有深度的文字，才讓人過目不忘，還是老話，藝術來源于生活，但高于生活。說到底，這是思想高度問題，你的文字和你做飯一樣，流于形式，況且，今天的耳朵連形式也弄得亂糟糟的，什么嘛！

    說完老張從碗上一把擄走筷子，拿起饅頭，狠狠咬了一口。忽然又放下饅頭，抽出一張紙巾，使勁擦著右手小拇指，抬眼看了一眼安小芃，想說什么，嘴里的饅頭翻不過來，于是作罷。

    相對于老張的痛心疾首，安小芃臉上的訕笑一點點凝固，成為插花。但她盡力讓插花離真實更近一些。

    倒騰了一口氣，她息事寧人打岔說，跑偏了，跑偏了。說耳片怎么扯到文章上了，吃飯吃飯。

    老張塞滿食物的嘴巴停頓了三秒鐘，然后整個人像扎破的氣球，一下子癟了，臉上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，吃飯！不說了。

    智商是硬傷，安小芃在心里直扇自己嘴巴，心里罵道自己笨的可以，這節骨眼上，哪能挑他的不是，自我檢討是正道。對于老張這種人，你得先揚后抑，不能上來就否定。否則就封鎖了所有的出口。如果把自己放到《甄嬛傳》里，就自己這智商情商，保準卒于第一集。

    安小芃迅速做了一下調整，我知道你的意思，是讓我做飯要認真，不能敷衍，不僅僅是做飯，做任何事情都要動腦子，把它做好。比如寫文章，要有思想高度。有生命力的文字才耐讀。這點你說的是，我贊同。可你的教育主題有些跑偏，從蒜泥耳片一下子上升到文字的生命力，這有些突兀啊，再說蒜泥耳片承擔不了那么大的責任。

    看著老張的黑臉，安小芃吸了口氣，直想掐自己大腿，前半句智商在線，后半句怎么就掉溝里了。

    安小芃拍了一下老張的胳膊，今天有點亂，啊？教育主題有些散而不攏，放的太開，始于甲，終于丁，這樣吧，給你一個機會，收攏一下，重新組織一下語言，由蒜泥耳片回歸思想高度，來吧。

    老張搖頭拒絕了。雖然還是有些不開心，但臉上肌肉稍微有些放松。

    安小芃夾了筷子耳片，伸到老張面前，老張沉著臉讓筷子進了嘴巴。

    安小芃瞅了一眼老張的臉，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累了。

    窺探著問道，火氣這么旺，今天工作有些不順心？單位事情多吧，最近這疫情鬧的，心里都亂亂的。

    老張皺了一下眉頭，最近你休假，不知道單位的形勢，目前對電廠來說防疫保電是重中之重。既要嚴格執行各種防疫措施，還要穩生產，有點煩躁。

    牙口不好的老張鼓著腮幫子用力嚼著耳片，你想啊，電廠作為重要的生產部門，穩定是必須的。這不僅是生產重要，更是政治需要，一旦有任何疏忽，那是要擔責的。

    餐桌上的手機叮咚了一聲，老張趕忙用眼睛瞄了一眼，是垃圾短信。松了口氣說，我就怕手機響，這段時間，輪休回家的同事因為疫情來不了，人手不夠，單位今天加強了防控疫情措施，有很多環節需要操心，工作很瞀亂，但馬虎不得。兩道門都要挨個測體溫，食堂打飯也一樣，而且不能進去，間隔一米排隊，打包帶走。上下班坐車和在單位這時間段，口罩不能離，否則寸步難行。

    老張說著下意識摸了一下臉。

    今天班里活多，工作票有好幾個，接票做措施、結票恢復措施，都有些累，個別人思想有些松懈，戴口罩時間久了干活時有些憋悶、煩躁，總想摘下透透氣，這不是添亂嗎？作為小班長，兵頭將尾，不好當啊，但一旦出了問題，我肯定首當其沖，責任大小先不考慮，影響多不好，我這老臉往哪兒擱？說重了面子上掛不住，說輕了那更不行，現在是什么情況？哪能麻痹大意！

    老張嘆了氣，臉愈發黑，可腦門子很亮，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油珠子排兵布陣往外沖。

    夾了筷子耳片，老張嘴里含糊道，我剛進小區大門，也要測體溫、登記，你在家里也看新聞了，一定要當心，可不能麻痹大意，思想上要高度重視，我怎么覺得這些場景和17年前非典時期有些相似呢？

    面前的老張，安小芃有些陌生，頭發幾乎全白的他從未如此緊張過。

    老張用手撥了一下安小芃的劉海，口罩沒幾個了，現在也買不來，你休息這兩天不行就自己做幾個，紗布和棉布中間夾上一層保鮮袋，我看網上有人這樣做，你自己琢磨一下。家里不是有脖套嗎？我看那個改一下做口罩應該合適。

    老張抬眼望著天花板上那盞鵝卵石圖案的燈，瞇了下眼睛，突然將頭伸到安小芃臉前，瞪大眼睛，聽到沒？過幾天你也要上班了，總不能裸奔，自己要做好防護，防患于未然。我看這趨勢，有些不太樂觀啊。

    安小芃沒有接話，面前的老張此刻很滄桑憔悴，腦袋上的頭發愈發稀疏，眼角的皺紋如犁開的泥土般向耳根漫卷，安小芃心里翻起一些愧疚。給老張遞過半個饅頭道，再吃點。老張鼓著腮幫子使勁嚼著耳片，想了想，說，其實那盤蒜泥耳片和這個防疫問題是一樣的，都是思想高度問題，站位要高，一定不能忽視。前些日子我們都有點大意了，疫情的發展這么迅速，我沒想到。咱們銅城目前確診三例，密切接觸著很多，你去超市買菜一定要做好防護，去之前列好清單，一次多買點。到超市拿了就走，別多逗留。

    此刻的老張，思想和肢體動作都有些僵硬，完全不同往日。內斂和張揚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在老張身上無縫連接，在家里他更多的是后者，暴風雨來得猛烈也去的迅速。

    面前五十歲的老張，真的累了。

    安小芃安靜地聽他說著，沒有插一句。這個家就像一艘小船，需要有舵手，本來水瓶座的安小芃骨子里屬于神經大條，簡單隨性，生性不喜歡束縛，但跟了老張之后，她收起了那些密密匝匝的觸角并最終將它們磨平。兩個人過日子是需要相互忍讓的，要不，這艘船早就觸礁了。

    老張望了一眼沉默的小芃，換了種口氣，拿腔拿調地說：至于你的文字缺點，屬于臨時擴張引申范疇，有些偏題，改天另行討論，你趕緊吃，稀飯涼了。

    那盤蒜泥耳片已經見底，安小芃暗自高興，索性起身，拿出一瓶酒，老張平時從不喝酒，這瓶是去年侄子送的，家里連酒杯都沒有，她拿了玻璃杯替代，倒上一點，對老張說，這樣，為了表達蒜泥耳片的歉意，還有這么多年你的付出，咱倆喝一個。

    老張睥睨著她，飲料都不怎么喝的人，喝什么酒？

    話雖那么說，他還是接過去喝了一口，安小芃接過來也抿了一下，這是五十歲的她第一次喝白酒。酒沒有立即下咽，把它壓在舌根下幾秒鐘，將嗓子眼打開一條縫，讓酒擠進喉嚨，哎呀，辛辣、灼燒，酒的度數一下子就竄到臉上。

    一盤蒜泥耳片吃的光光的，老張用筷子試圖夾那些盤底的姜末蒜末，被安小芃收走筷子，摞起碗，打掃戰場。老張坐到沙發上，皺著眉頭開始看手機。

    廚房里洗著碗的安小芃動作很慢，心里有些沉重，不光是這場疫情。

    安小芃熱愛文字，從小就喜歡寫作文，每周都渴望自己的作文被老師當做范本來朗讀，長大后，她覺得自己能用筆來記錄生命中那些呼嘯而過的歲月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。每當自己的文字被印在雜志和報刊上，或者是被公眾號登出來，安小芃很平靜，心卻在胸膛里歡喜雀躍。但她心里清醒地知道，自己只是剛上路，內心要抵達的地方遙不可及，盡管頭發斑白，但一直充滿期待。  

    正月初三這盤蒜耳片讓安小芃回望自己以前的文字，老張說的對，一個人思想的高度，是決定行為的先決條件。多讀書，才會盡可能站的高，看的遠一些。自己的文字雖然平實，但還是浮在半空，沒有觸及生活的本質，這就是老張所說的高度問題。文字如此，做飯也是如此。如果思想上沒有高度，連一盤蒜泥耳片也搞不掂。而做飯的思想高度就是源自對生活的熱愛。

    安小芃把將洗好的碗筷放進大鍋里接好水，挖了一勺堿面放進去，上鍋開始煮。也許，寫文字和做飯一樣，現在改變，都不晚。

    老張聽到動靜，擰著脖子問道，干嗎呢？

    安小芃瞥了他一眼回答道，提高思想高度，防控疫情從我做起。

    這就對了嘛，老張笑道。

    樓下物業的人又在用喇叭廣播了：不聚餐、不握手；勤洗手、戴口罩，在家多做廣播操……

    安小芃的心，像黑暗中漂浮在空氣里那些零星的鞭炮聲，有些溫暖，有些疼痛。她知道，盡管疫情來得那么突然迅猛，中國人什么沒見過，那些逆行的身影就是戰勝它們的力量。

    老張喝了一口茶，眉頭緊鎖，從種種跡象看來，這場防控戰役，才剛剛開始。